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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球——3

即使已从风波中抽身,艾莎还是不由自主地忧心起克劳迪娅的命运;倘若她不背负嫌疑拜访,或许还能扭转未来。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她终究得先拯救自己。

她越走越往北,整齐无趣的住宅楼被破破烂烂的仓库和工厂取代,灯火也变得稀疏起来。凌乱无序的街区常有帮派分子栖身其中,为此少有人敢于在深夜踏足这里;艾莎漫行其间,只有几辆汽车经过,并无行人。这次,她非常确信自己走对了路。从文辞判断,第二封观众来信的作者多半是位不得志的艺术家;美的微末仆从在声名不显之时选择在此地居住,实在情有可原。艾莎要去的地方正是坐落于面粉厂对面的一栋公寓楼,要不是第二层的窗子里有微弱的灯光,她肯定会认为这幢建筑早已遭到废弃。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正在剥脱、松解的墙皮,楼门里也是黑漆漆的,这让艾莎觉得自己在直面一只患了溃疡的野兽,却必须硬着头皮深入它的腹地。

尽管楼道里的电灯已经失灵,不过沿循影影绰绰的钢琴声,她还是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她本猜想虚掩着的房门后会潜藏着让人触目惊心的贫瘠,而事实恰好与之相反;屋内的布置堪称干净整洁,完全看不出是边缘人栖居之地。一幅木框装裱的肖像画悬在火炉上方,画中人是个黑发狭面的男子,因过于消瘦而失却了全部魅力;画家将他描绘得呆板、木讷,堪称死气沉沉的典范,如果不是那还算坚定的目光,看客们肯定会觉得模特本身是具尸体,而非活物。总的来讲,任何一位三流画家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会创作出类似水准的作品——说不上有多坏,只是不会收获太多正面反响。艾莎还在试图从这副画作里挑出些优点,看得竟有些入迷,而演奏声却突然停止了。

她转过头,正迎上房主灼人的目光。花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面前的男人与画像中的其实是同一人;和他的平面形象相比,他本人更高、更瘦,几乎可说是有些阴沉,褐色眼眸中不再有那种坚定不屈的神采,而是闷烧着无名烈焰。他在沉默中凝视着艾莎,就好像火焰逡巡在一团亟待燃起的余烬上那样。

冰需要畏惧火吗?这个问题尚待回答,但看到房主过着独居生活,艾莎倒是轻松不少——没有饶舌的母亲、专断的丈夫,只有另一个独行的灵魂与她共舞。

“你喜欢我的自画像吗,罗森鲍姆小姐?”

艾莎完全没有料到房主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有关于画像的。尽管颇感意外,艾莎还是从业余角度据实以答——毕竟她不怎么善于撒谎。

“基本功尚可,但缺乏趣味;不过您实在不必在意我的看法,我只会做雪花球,不通绘画。”

  虽然收到了负面反馈,男子却露出了一种真诚满足的微笑。他说道:“我从很多人口中听闻过类似的回答——从评论家、画廊老板再到我的房东。但这还是我头一回因接受批评而感到快活。”仿佛是怕艾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又补充道:“因为我现在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这样的人存在——他尽管正在急切地寻求帮助,却不愿为此奴颜婢膝,在谄媚中出卖自己。”

“您过奖了,布兰奇先生,我只是不大会骗人罢了。”艾莎对名字的记忆力向来很好。

“叫我艾萨克就好。不,你不需要作自我介绍,罗森鲍姆小姐。黑石城堡里的白发女巫、冬季泻湖上勾人魂魄的仙子、靠吸食鲜血而容颜不老的永生公主,无论你心怀善意或极尽恶毒,身穿华服还是衣衫褴褛,新星般惊才绝艳抑或如泥淖庸俗浑浊,你的名字都常绕我唇舌。”

“我原本还以为贾斯珀写的剧本对您这样阅历丰富的观众而言太幼稚了呢。”听到有人谈论起自己扮演的角色时如数家珍,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艾莎也不能免俗。她正要感谢这番溢美之词,艾萨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享受在舞台上闪耀的时刻,而我却宁愿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但我早就知道你会在某个时刻闯入我的家中,正如双月也会隐入暗淡的星河。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一切皆有用意——演员从不会拒绝挑战全新类型的角色。”他背过身,不再看艾莎,而是盯着自己的画像:“告诉我,罗森鲍姆小姐:在你自己眼中,获得新身份的滋味到底如何?”

“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艾莎的神色看起来坦然平和,内心却相当焦灼,她的骗人本事向来只适用于聚光灯下。

“别再骗自己了,罗森鲍姆小姐。我知道你是来寻求庇护的,而我也会应许你的请求;而我只会索取一样小小的回报:告诉我,把霰弹枪枪管塞进那混蛋的嘴里时,你的感觉是否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妙?”见艾莎默不作声,他猛地转头,说道:“你让每个戏剧之夜都璀璨闪亮,而今晚也将不同寻常。”

这样狂热的神情艾莎从前也见过,只不过那时人们恨她,而她也早已习惯了在旁人的嫉妒和恶意揣测中生长。而今,面对一个同样疯癫的崇拜者,她也能以同样平静的口吻作答:

“福克纳先生是自杀的,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先生?你竟然管这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叫福克纳先生?”就像热油浇进了牛奶般,艾萨克暴跳如雷,在火炉前焦躁地踱步。最终,他把怒气统统发泄在了自己的画像上:他不顾疼痛,徒手从火炉中抓出一根尚在燃烧的木料,狠狠地丢到自画像上,油画片刻便熊熊起火。

艾莎眼疾手快地制造出阵阵混着冰雹的风雪,甫一接触火焰便化作水雾。最终火焰渐息,但画还是毁了。

“罗森鲍姆小姐,你还是没能学会一个道理:正如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无论美好或丑恶,事物总归要走向灭亡。”

“您的自画像或许远谈不上优秀,但您曾经夜以继日地为它工作,肯定不是为了亲手把它烧掉。只因为它没有完全符合你的幻想,您就要把它、连同您曾经付出过的心血一同埋葬。我没法看着这种事情就在我眼前发生。”

“噢,不,罗森鲍姆小姐,正是你毁灭了它。在你说出先生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碎了。我本以为你是我这种人的朋友,现在看来,人不应当对世界怀有任何美好愿望;他期许越多,外物便能伤他越深。”

艾萨克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但艾莎依然不希望自己刺伤了他。她说:“你为什么那么恨福克纳?”

“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答案。伊瓦承诺过那么多,可最后却只留给我们这些可怜人崩盘的股价。就在上周,我最主要的赞助人自杀了;从十七层楼纵身跌落,摔得粉碎,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没剩下。从没有人在乎过这个,反正每天都有人跳楼,可如今罪魁祸首死了,报纸却描述得好像烈士献身一样光荣,而终结这个刽子手性命的英雄却叫他福克纳先生!看来你的动机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样,罗森鲍姆小姐。他是拒绝和妻子离婚,还是想要和你一刀两断?”

“都不是。他向我求婚,我拒绝了,他便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事情就是这样。我无意伤害他,事实上,我觉得他病了,需要关照。”艾莎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苍白冷漠,生怕任何一丝同情都会让这位落寞画家再做出些自我毁灭的事情来。

“行刑官为死囚辩护,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福克纳先生很早就想把经营状况公之于众;但他的妻子和岳父——也是他的一大资金来源,坚决反对他这样做。福克纳先生说,他们觉得这样会使他们颜面扫地,脸上无光。而我想的则是,如果没了福克纳先生,他们的野心又该何处安放呢?福克纳先生习惯了众人瞩目的生活:他若挥鞭,整个世界都将颤抖;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舍不得放手。”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融资、借贷,但都失败了。每次遭遇挫折,他都会来荆棘庄剧院,只为了暂时忘掉烦恼。他不断地告诉我,他其实不愿再承担如此多的负累,哪怕逃到北方林地里当个垦荒农夫都要比这更好。我们激烈地辩论台词细节、剧作结构、表现方法,这会让福克纳先生短暂忘记那些折磨他的纷扰。但只要剧院散场,他就又变回了痛不欲生的福克纳。福克纳先生确实试图追求我,但我从没答应过。我想在此事上的失利也深深地挫伤了他。”艾莎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补充道:“如果这能让你感觉舒服些的话,我会承认:我确实开了枪。”

艾莎从不在舞台外说谎。

艾萨克却眼前一亮,仿佛醍醐灌顶般,他呓语道:“执剑者也会成为剑下亡魂,更何况野草和蓬蒿?”他抓住艾莎的手,热切地说道:“罗森鲍姆小姐,你务必跟我到画室一趟。”

尽管觉得不太舒服,但出于对主人的尊重,艾莎还是跟他上了阁楼。艾萨克把自己的工作间打理得相当干净,阁楼的两侧都开了窗户,如果是在白天,肯定会洒满阳光。不得不说,阁楼里的画作比之艾萨克的自画像,在技法上大有长进;只可惜这些作品似乎只致力于描绘痛苦,艾莎所见,尽是老妪、瘾君子和眼神涣散的游民。艾萨克的笔触有如摄影般精准,但当所有这些丑恶的人形一同注视艾莎时,只有毛骨悚然环绕着她。她反倒更怀念那副被毁掉的自画像,尽管粗陋,至少能让人看到些许希望。

艾萨克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成就,自从他拜倒在现实主义画派门下,他的画作便因反映“真实的人性”而颇受欢迎,用不了多久就能攒够钱搬出这个鬼地方了。最后他总结道:“简单直率的美肤浅、不值一提,但丑陋和挣扎却具有更深的情感厚度,因为它反映了我们的本质。快乐只是一时的幻觉,我们终究在冥河上随波逐流。你看,就连伊瓦·福克纳都痛苦不堪,你凭什么说会有人能获得快乐呢?”

“我觉得我通常都很快乐,只有当人们试图用他们的规范来约束我时,我才会感到忧愁。”

艾萨克兴奋地搓着手,说道:“你启发了我,罗森鲍姆小姐。只有在你身上,我才能看到美存在的价值。这副皮囊里就算空无一物,也是最卓越的艺术品了。那么,罗森鲍姆小姐,你会愿意为了帮助我重回正轨而做出牺牲吗?”艾莎眼看着黑发男子越走越近,心想自己该离开了,但艾萨克根本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放她走掉。艾萨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枝自动手枪,指着艾莎说道:“我很抱歉,罗森鲍姆小姐。但是单单想到你竟然会和福克纳上床,就让我感到怒不可遏。你的美决不能被任何人得到,如果这一天到来,我必须得亲手摧毁它。彩虹在天边盛放,但触碰过才知道那只是绚烂的光学幻象。我要让你变成彩虹,因为毁灭带给人的激情远胜过创造。”

被人污蔑为冷血者、杀手、妓女——这就是你试图拯救投水者的代价,艾莎心想。她本有无数机会扼杀暴力犯罪于萌芽中,但为了不在另一个人眼中成为怪胎,她都一一错过;最终她又把自己的命运拱手相让。有什么重物砸中了她的头,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清醒时,艾莎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床上,手脚皆被麻绳束缚,但嘴倒是没被塞住,似乎艾萨克正欲享用她哭喊嚎叫的景象。眼见自己的受害者醒了,艾萨克一开始还有些慌乱;但意识到艾莎不能施法后,此前的不安反倒更加助长了他的狂妄。艾萨克属于画家的颀长手指在艾莎毫无血色的脸上划过,起初手法柔和,仿佛是在呵护最名贵的石膏像;但艾莎不曾出声,不曾反抗,也不曾看他,仿佛被绑着的不过是一具失却生机的躯壳、巧夺天工的蜡像;虽然轮廓优美,肌肤却像大理石一样冰冷寒凉。艾萨克没有如愿,动作便越来越狂暴,他先是扯下了艾莎外套上的几个扣子,随后便用力掐住艾莎的脖颈,试图迫使她发出呜咽声。在一切努力均告失败后,艾萨克干脆解开了艾莎双手的绑绳,发疯似的地摇晃着眼前默不作声的人偶,咆哮道:“你为什么不肯开口!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你个…”

他的话还未讲完,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挂满了冰霜,刻骨铭心的寒意让他连连后退,蜷缩在墙角;艾莎则趁机制造出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刀,割断了捆住两脚的绳索。

现在,形势看起来已经逆转,但艾萨克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全无机会——他就是喜欢欣赏人性的堕落,哪怕他也要为之陪葬。他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说道:

“你现在自由了。那就快动手吧,杀了我,用冰枪击穿我的胸膛,让风霜扼制我的气息。世人将看到你的蜕变,你的羽化,你的升华!我一直都知道,艾莎·罗森鲍姆能够阻止海啸,裁判一个凡人的生死更不在话下,你还在等什么呢?我畏惧你,别人也应当一样。”

“不,没有人任何需要因我而感到恐惧。”艾莎微微抬起右手食指,伴随着她的手势,自地面生出许多冰棘化作镣铐,让艾萨克动弹不得。“这个法术差不多能维持三十个小时,不过我保证在那之前你就会见到警察。”她把被撕坏的外套扔到一边,理顺了额前几缕细碎的白发,说道:“不用太过担心。如果有人想借我正当防卫时采取的措施发难,我会想办法不让他们得逞的。最后,请帮我向艾萨克·布兰奇先生道别,他已经死了,而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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