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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球——2

夜已深,国立美术馆以南的这片中档居民区里,街道上已少有行人。在火柴盒般塞满了整条街的两层砖红小楼间,确实很难准确地挑拣出其中某家住户,少许几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也都蒙了毫无特色的米色帘幕。尽管艾莎在路灯下反复端详过来信地址,在敲门时还是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并已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一切心理准备;何况,不会有太多人愿意让她这样身份特殊的陌生人暂居家中的。她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近,随后便是源自门把的刺耳噪声;在和不大灵光的机械结构进行了一番殊死争斗后,房主最终还是赢得角逐,顺便发出了阵阵不满的咕哝声。开门的是个壮实的中年女子,胸前挂着条围裙,因营养过剩而有些发福。

“请问这里是克劳迪娅·弗雷的家吗?”艾莎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远离门槛;一边怀疑起自己在昏暗光线下的读写能力,一边打算向无端受扰的房主真诚致歉。

“克劳迪娅是我的女儿,您…您是荆棘庄剧院那位演员吧?真不好意思,我一向不怎么记得住别人的名字。”

“我叫艾莎·罗森鲍姆。很抱歉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打扰您,弗雷太太。”艾莎相信自己一定已经在不自觉中挂上亲切但虚伪的甜腻微笑——对她而言,哪怕是挖个冰窟窿跳进去,都比这要自在得多。

“比利、克劳迪娅,来客人了!”弗雷太太转过头,招呼着自己的丈夫女儿,语气相当殷切。“快请进,罗森鲍姆小姐。”她紧紧抓住艾莎冰凉纤细的手指,把她引进客厅中,又随手丢到了沙发上。正在弗雷太太准备饮品的时候,艾莎看到楼梯间的灯亮了,男主人拉着自己的女儿走了下来。握手致意环节刚刚结束,比利·弗雷就迫不及待地对艾莎说道:“我的小克劳迪娅可是爱死你演的那些舞台剧了,甚至还给你写了信。对吧,克劳迪娅?”他用眼神怂恿着自己的女儿多和这位声名在外的演员套套近乎,但克劳迪娅却因害羞而踌躇不前。

“事实上,我就是因为克劳迪娅的来信才来拜访您家的。”看着过度紧张的克劳迪娅,艾莎突然想到了一个讨孩子们欢心的妙招。她俯身凑近克劳迪娅,手指合拢在自己面前;紧接着,她张开双手,一朵冰晶制的蒲公英便自半空飘然而坠,直落到克劳迪娅的掌心。尽管远远说不上是艾莎最好的作品,不过从克劳迪娅的笑容判断,这件礼物已经足够小姑娘开心很久了。但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比利似乎不打算参与到这其乐融融的亲子活动中,只是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艾莎的戏法。最后,他评论道:

“罗森鲍姆小姐,我觉得在孩子面前使用你的‘能力’,恐怕不大安全吧。”

艾莎连声道歉,生怕惹火了这位护女心切的父亲;而艾莎的体贴也让比利心情舒畅了不少。每当他把女儿抬出来威胁别人时,总会收到不错的成效,这感觉实在相当美妙。

“你把罗森鲍姆小姐吓到了,比利。”弗雷太太往茶几上放了几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打算扮演和事佬。艾莎抬起手,本打算让热饮转凉,可回想起适才的遭遇便又作罢。

“您这么晚前来拜访,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对吧?”

艾莎望着弗雷太太,嘴唇一张一合,试图从头讲起;但所有的欺瞒之辞却皆因良心而结冰,统统凝固在了声带上。她只好岔开话题,说道:“从前总能在观众席上看见你们,不过近来却少了;我衷心希望这不是因为我们剧目的水平下降了。”

“不,不,完全不是这样。”弗雷太太拍着自己的大腿,摆出一副愧疚的架势。“你演过的那些舞台剧,比如说讲一个女巫占据了什么破烂的城堡,诱使寻宝者和冒险家们成为自己奴仆,最后却被自己侍奉的黑暗力量给吞噬的那部。。。”

“我想它的名字是《太古力之女》。”

“哦对,我现在想起来了。还有什么童话改编作品。也又是讲一个女巫的故事。她会在小孩子的眼睛上蒙上雪花,让他们认不出自己的亲人;天啊,哪有这么可怕的童话!”

“您说的是《白雪女王》。”

弗雷太太捧起红茶,轻轻抿了一口,却因为饮品太烫而焦灼不安起来。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这才说道:“你看,罗森鲍姆小姐:这些故事都很有趣,比其他那些老古董可强多了,虽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为什么你尽是些扮演些可怕的角色?就好像是在告诉大家,女人都是这么疯狂,是一切祸害的根源——我告诉你,不是这样的!”她挺直了胸膛,神情庄重,仿佛她正作为议员候选人向选民作演讲。“我在教区长大,和体面人结婚;婚后勤勤恳恳地操持家务,把克劳迪娅养大,每周作礼拜,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你演的舞台剧确实挺有娱乐性的,但是克劳迪娅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让她看这些东西,我觉得不合适。你说呢,罗森鲍姆小姐?”

艾莎的目光扫过弗雷太太胖乎乎的脸颊,最后停在她颈子上那圈粗得夸张的镀金项链上。她确实希望向弗雷太太阐述一下剧本背后的价值考量,例如太古力之女是如何因社会对她的不公对待而产生恶念,沉溺于追逐个人欲望中;或是白雪女王代表着寻爱不得,因而嫉恨别人过得幸福的一类形象;或许更重要的是,她们虽然秉性远非善良,却都以一介女子之身,凭个人力量独立于世,不求依靠。但一个心中只装得下洗碗机、炉灶、宗教读物和“人民之声”牌收音机的家庭主妇在任何涉及形而上概念的讨论中,都只会是完全的音盲。所以她没有作声,听凭弗雷太太指责而不曾反驳。

“我希望你理解,罗森鲍姆小姐。”弗雷先生也不甘示弱。他搂住克劳迪娅,眼含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克劳迪娅就快要上中学了。我不希望她因为整天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教会学校里受人嘲笑。”

“什么?爸爸,你们要送我去教会学校?”克劳迪娅挣脱出弗雷先生的臂膀,仿佛受了惊的小鹿。

“是的,克劳迪娅。我希望你喜欢那的新生活。教会学校风气好、管理严格,教师和学生也都是些敬神的好人,宗教知识也是必修课。我听说好些学校都已经不要求教师必须是教徒,甚至还会时不时地举办舞会:没成年的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要我说,这可真是亵渎。”

“可是,爸爸,我不想上教会学校,我不想听那些神话,我不想在每顿饭前都像要像现在这样做祷告!”

“克劳迪娅,你太让我失望了。”比利神色疲惫地倚在沙发上,但他的决心并没有丝毫动摇。“或许你可以劝劝克劳迪娅,罗森鲍姆小姐。你知道她有多喜欢你。”

艾莎望着这对陷入争吵的父女,意识到真理有时比她个人的安危更重要;更何况,她决不能允许自己背叛一个真诚拥护她的观众。

 “您肯定希望克劳迪娅能成长为一个能对自己人生道路负责,有决心、有行动力的姑娘。既然如此,像这样事关她本人未来的关键问题上,不妨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比利喘着粗气,仿佛是正遭受着极大的折磨一样攥紧了拳头,皮肤也因愤怒而发红;尽管弗雷先生情绪激动,艾莎却只觉荒唐。弗雷太太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赶忙岔开话题:
 “比利,我们没必要在罗森鲍姆小姐面前讨论这种问题。罗森鲍姆小姐,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么晚过来的目的呢。”

“弗雷太太,你们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

“还没呢。我确实订了《星月报》,但不是每天都看。”

弗雷太太拾起放在茶几的报纸,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头版。《星月报》热衷于报道凶案、体育新闻和名人轶事,内容丰富、离奇,因此在市民间大受欢迎。

“风暴洋矿业的董事长伊瓦·福克纳于昨夜在自家别墅里遭到枪杀,警方拒绝透露目前的调查结果…”弗雷太太放下报纸,说道:

“伊瓦·福克纳?这不就是那个常去荆棘庄剧院的绅士吗?”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艾莎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继续说道:“我总是能看见他在散场后去后台找你,罗森鲍姆小姐。你们两个是恋爱关系吗?”

“不,不,您完全误会了。”艾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已经覆上了冰霜——她一紧张就会这样。

“那他这么做肯定也是有理由的。噢,罗森鲍姆小姐,他肯定是在追求你吧?快告诉我,跟这么一个有钱人交往的感觉不错吧。游艇、海岛,大厦顶楼的露天泳池——”

艾莎暗自揣度着自己在弗雷一家人心中的形象,可结果让她多少有些哀伤。

“不,弗雷太太,您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了。我不否认福克纳先生对我确实怀有某些超出友谊范畴的感情,但反过来却不是这样。我从没接受过他赠送我的任何礼物,而且在去世前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他看上去也许很风光,但是当他知道自己在战争期间放给各国政府的贷款难以收回时,就知道生意已经难以继续下去了。”

“罗森鲍姆小姐,你和他看起来可挺亲密的啊。我还是不相信你们之间的关系会这么简单。”

“我并不需要成为别人的爱侣才能了解我的朋友。”艾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慌忙捂住了嘴,片刻后才继续道:“抱歉,弗雷太太,我无意责备你什么。只是福克纳先生近些日子里确实很不快乐,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会更常看我演出。就像您评论过的那样,我演过的舞台剧大都是脱离现实的;置身其中,或许能让他好过些。”

艾莎知道,有些话最终还是得由她自己说出口:“弗雷太太,我想报纸上接下来要写的内容还是我告诉您比较好。我认为福克纳先生是自杀的,而且在他离世的当晚,我去过他的别墅。”

比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很不礼貌地手指艾莎,说道:

“罗森鲍姆小姐,你该不会是打算告诉我们你和福克纳先生的死有什么关系吧?”

艾莎慌慌张张地把手腕背到身后,试图掩饰掌心结出的冰凌。

“别这么激动,比利。让罗森鲍姆小姐把话说完。”弗雷太太似乎总是更明事理的那个人。

“那天他打电话给剧院,通知我在当天夜里十点去一趟他在郊外的住所,并有要事相告。我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所说的要事,其实指的是向我求婚。”

“求婚?”弗雷太太眼睛一亮。

“是的。我抵达后稍事休息,他就亮出戒指,单膝下跪,情真意切地向我告白。这一切都让我猝不及防。”

“那你答应他了吗?”

“没有。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朋友;一个正处于人生低谷、需要关心的朋友,仅此而已。更何况他早在几个月前就订婚了。我祝他和妻子幸福,便转身离去了。”

“那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艾莎低下头,眉毛颦蹙;哪怕赤足在刀尖上跳舞也没有回想此事来得让人愁苦。

“我回到了家,一晚上都难以入眠。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记者就把我家包围了。他们说福克纳先生死于枪杀,要向我讨个说法。”

“罗森鲍姆小姐,你为什么要拒绝福克纳先生?他的心情那么低落,你明知道你拒绝求婚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弗雷太太的语气还算温和,言辞就要尖锐得多了。

艾莎叹了口气,紧抿着嘴唇,水汪汪的晶蓝色眸子噙着泪,眼神忧郁但依然温柔。她知道怎样的说辞更能讨人欢心,可还是用左手抹去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确实很后悔没能多陪陪福克纳先生。但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罗森鲍姆小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弗雷太太还没说完,就被她丈夫给打断了。比利把报纸拿到胸前,比划着吼叫道:“别说了,简。罗森鲍姆小姐,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你也是害死福克纳先生的罪魁祸首;更何况——”他指着报道的后半段,说道:

“你不仅是个冷酷无情的戏子,还喜欢说谎。报纸上明明写着有人看到你在枪响后才跑出别墅,这你打算怎么解释呢?回答我!”

“听我说——”艾莎惊惶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忘了自己的右手上依然挂着冰霜。弗雷太太尖叫着跑到丈夫背后,而比利则怒吼着抓起了一件花瓶来回挥舞,打算把艾莎砸得头破血流。只有克劳迪娅殷切地看着艾莎,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要了你的命!”比利把花瓶举过头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对于一个真正的杀人犯而言有多么可怜虚弱。

艾莎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荆棘庄剧院的舞台上,只不过这次主演的是一出滑稽戏码。她深吸了口气,掌中的冰雪倏忽融化,一瞬间消散无踪;她看着依然恐慌的弗雷夫妇,平静地表示自己把地址搞错了;随后便抚平了外套上的皱褶,转身离去。

弗雷夫妇目送她走到门口,不敢真的有所动作。在出门前,艾莎回过头望向克劳迪娅,说道:

“抱歉,克劳迪娅,我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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